2010年12月17日 星期五
《關於黑夜》(一) 無聲的航線
夜色領角- by 峻豪
飄著薄雨的夜晚,看不見森林的輪廓,水氣隨著寒流鋒面而來,夜色很深很深,如果向著山的
方向看去,那種黑色像是要把人吸入,不知身在何方。
我在山徑上走著,繼續走向更深邃的黑,手電筒的光線是我唯一的依賴,是人類本能的依賴。
光線能撫平內心最深處的恐懼,就算在野外觀察了這麼多年,這種恐懼其實一直存在,就在裡
面與興奮、喜悅的情緒共存。
今天的森林格外的安靜。除了細雨滴落的聲音。
我知道也有「人」正靜靜地聽著這聲音,在這沒有月光、潮溼,甚至對他們來說有點「吵雜」
的夜晚裡靜靜地聽著,然而他們聽得更深邃,像是蔓延的觸角,細細地延展到森林底層,落葉
底下翻動的聲音。然後像碰觸到某條神經,瞬間,連同複雜的三角定位傳回他們的腦中。
他們站在某個高點,目光默默地射向聲源,然後起飛。
像是雷達導航,穿過黑暗森林的層層樹叢,在黑夜裡振翅、滑翔,是金庸筆下沒有聲息的暗殺
者,柔軟的羽毛吃掉了空氣振動的聲音,一條我們看不見也聽不到的航線在森林中展開,而刺
鼠的腳步聲是這條航線的終點。
貓頭鷹,是他們普遍被賦予的名字。這類有著利爪,伴著黑夜帶著神秘的猛禽。
黃嘴角鴞@花蓮- by alexwhite
他們的臉,酷似人類,甚至像貓,微微內凹的顏盤,是天生的集音器,將鼠類們移動發出的細
微聲響,準確地蒐集進來,而左右不對稱的耳孔,能精確的傳達三度空間的位置,曾有鳥類學
者對倉鴞作過實驗(一種棲息在草原地帶的貓頭鷹,擁有巨大的顏盤,形似猴子的臉又稱為猴
面鷹)在完全沒有可見光線的情況下,倉鴞仍然能夠利用聽覺捕捉到鼠類。
其實,貓頭鷹的聽覺範圍比不上人類,但他們聽得更精確,更專心。
他們的視界色彩是單調的,眼球內主要充滿的是對光線敏感的桿狀細胞(rods),雖然失去顏
色,但卻能換來良好的暗視覺。而巨大且並排的眼睛,讓他們跟人一樣有立體視覺,能準確判
斷獵物的距離,然後悄悄地飛近,在黑暗中張開利爪。
原諒我用了這麼多的精確、準確,因為他們必須如此一絲不苟,尤其是在夜晚的森林。
黃嘴角鴞 - by alexwhite
這個季節,每當走在這條山徑,黃嘴角鴞時常會站在路旁,默默地注視地面,非常的專心。
牠的體長僅僅16~18cm,擁有像樹皮蠹斑一樣的羽色,幾乎完美的保護色,即使有經驗的野外
研究者也會不小心被蒙騙過去,若是較不敏銳的觀察者,往往連牠從身旁飛離都無法察覺,牠
們就是這樣,悄悄地來悄悄地去。
然而,牠們並非總是如此安靜。
當繁殖季節的漸漸逼近,空氣裡開始瀰漫著某種情愫,山林裡開始迴盪著牠們的忽遠忽近,既
清晰又飄渺的鳴叫聲,那一聲聲宣示著強烈的領域性,資源捍衛的決心,有時則是雌雄互和,
不容侵犯的領域,讓我時常可以透過口技去模擬某些貓頭鷹的叫聲,進而將他們呼應過來,調
查他們的數量。
常常一人一鳥或者一人數鳥,互相回應,聲音會越靠越近至某個程度,然後就固定在某個位
置,不過若是我的聲音出現一點破綻,所有的回應便會忽然停止,之後就算學的再像也徒勞,
也許牠們識破了這種聲音的欺騙,無須浪費力氣在我身上。
在黑暗中,聲音是溝通的主要管道。人也不例外。
當眼睛的感官消失,聽覺會變得更加敏銳,學著貓頭鷹去聽,夜晚會有不一樣的感受,像是黃
嘴角鴞至少會叫三種叫聲,迴盪在山林間的「噓─噓─」長遠哨聲、接近時的單音口哨聲、還有
一種像貓叫的聲音,領角鴞總是單音的「霧─」,然而靠近時卻會發出似乎不爽而低沉的聲音,
褐林鴞和灰林鴞那如鬼魅般難以形容的聲音,當在中高海拔出現時,讓人不自覺地毛骨悚然,
這些聲音的想像有時卻會在黑暗裡跟著恐懼一起無限地膨脹,吞噬掉心靈。
在美洲某些印地安部落,貓頭鷹的叫聲是來自亡者的呼喚,一旦聽見代表死期已近,蘭嶼達悟
族口中的嘟嘟霧─優雅角鴞,因常出現在墓地被視為不吉利的象徵、惡靈的使者,但在某些文化
貓頭鷹卻有截然相反的意象,對布農族而言領角鴞是帶來幸福的送子鳥,是嬰兒的守護神,牠
們在印度變成財富女神卻又在希臘成為智慧的象徵。恐懼與神秘,雖然造就了許多故事,卻挽
不回牠們漸漸面臨的生存危機。
有一次,當我專注地作著蛙類記錄,仔細的數附近層層疊疊的莫氏樹蛙叫聲時,忽然身旁的響
起樹枝脆裂聲,同時台灣騷蟴的叫聲也忽然停止,由於距離太近,氣流使我意識到有東西飛過
身邊,停在右上角的樹枝,那天的夜色很亮,當我屏住氣息,看向那剪影,一個小巧橢圓的輪
廓,正抓住獵物佇立在細枝上,不知道他是否注視著我,但我只能一動也不動地抬頭望著他,
搭配著深藍色的天空與星星,剪影像是一幅畫,像是靜止的時間,直到他離開,感動和興奮才
慢慢充斥心中,連下山都久久不能忘懷。
隔天,到了附近的山區,在農家附近看見一隻懸吊的鳥,是黃嘴角鴞,鳥網纏繞密布,說盡死
前痛苦恐懼的掙扎,細線如絲的鳥網像是一道隱形的牆,農民為捍衛農作物被鳥害所設,卻諷
刺地殺死自然中原有的捕獵者,鳳頭蒼鷹、松雀鷹、黃嘴角鴞、紅隼,鳥網旁的布條是一道道
的招魂幡,招來那至死都無法理解而望向天空的亡魂。
無聲的航線,躲不過無形的鳥網,黑夜中敏銳的視覺,躲不過疾駛的車燈,那一隻隻的屍體,
說著生存的無奈,牠們總是很專心地聽著看著,卻無法理解死亡的呼喚。
鏈鋸砍掉那一顆顆巨木以及附著在上面的巢蕨,推土機推過那些看似乎無用的年老朽木,對
無法營巢的貓頭鷹來說,這些是他們下一代唯一的家,牠們在老朽的樹洞裡,孕育新的生命,
森林即便死亡仍然供應著生命。然而牠們連反抗都無法,只能看著一顆顆的筆筒樹與森林,被
各種荒繆的理由替代。
今夜的霧氣越來越濃,五公尺的能見度,讓我只能更加專心,一個轉角,停住腳步,輕輕地放
下唯一的光源,黃嘴角鴞正停在路旁突出的低枝上,一樣專注。專注的看著這條無聲的航線,
它的終點其實不是刺鼠,也不是台灣騷蟴,而是那比星星還要閃亮的燈火,是那逐漸消失的黑
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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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 則留言:
寫的好棒!!
也加了很多專業知識進去!!
學長的文筆真讚!!
我看到你這次的收穫了
真不錯!!
好羨慕...
哈,謝謝:)你趕快努力念書,打好基礎很重要~ 野外雖然很好玩,可是靜態的沉澱同樣重要,加油加油~ 獸醫之路等著你 = =+
進步很多呀,真的寫得好耶,我覺得只要改最後一段,改得更有力道,能和前面接順起來,就OK了~加油~
好棒的訴說.有被感染到.那神祕的訊息.來去無聲無息的貓.令人想再窺究竟
謝謝大彎嘴:)!! 其實我偷偷看你無名很久了...總是有很精采的照片壓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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